身為作者,在評論其他國內作家的作品時總有些尷尬,要是評論對方寫得好呢,又怕有讀者不認同──有一些作者好像擔心會這樣降低自己身價似的,對其他人只敢批評,從不言善──但要是沒評論對方寫得好呢,又好像是文人相輕。尤其是越特殊的作品,越有這樣的困難。


結果,這部《噬夢人》的心得,到現在才寫出來,看看網路上已經有不少評論出爐,又成了一篇「沒有時效」的文章了──說笑的,一本書可以賣上十幾年,不差個一兩週的。


我終究是個作者,尤其是又碰上自己也寫的科幻類型作品,想假裝成讀者總是困難,所以最後決定還是以作者的技術角度來看這篇小說。




寫一篇小說的時候,最基本的是什麼呢?我認為最基本的是「可讀性」,一本小說若是讓人看得痛苦,或看到一個頭兩個大,那內涵再精妙又有何用呢?這就像一本書最起碼的要求是印刷清楚不脫頁,校對完整無錯漏字一樣。


《噬夢人》在這個基本要求上是相當合格的,它是一篇相當好讀的小說,《噬夢人》全文有27萬字──若以我的小說來比較,《明騎西行記》15萬字,只到它的一半強──可說是相當「大」的作品,內容中有龐大的世界觀設定,然而讀起來卻十分輕鬆,這一方面是伊格言的文筆相當洗練,一方面也是他的巧妙安排,讓讀者能在劇情進行間很順利的取得必要的資訊。


善用註解的安排也相當讓人激賞,這樣的作法是賦予讀者自主性的作法,有些太深入而與劇情無直接關聯的設定,將它放在註解,急著想知道後面發展的讀者可選擇跳過不看,而對這個世界觀有興趣,或看第二次的讀者則可選擇閱讀,以更了解這部作品,我認為這樣給予讀者自主權,是相當貼心的創作。


由於上述的優點,加上總能挑起對後續劇情的好奇心,27萬字的《噬夢人》一口氣就看完了。




「可讀性」只是基本要求,那接下來呢?


俄國文豪及劇作家契訶夫曾說:「如果開場時牆上掛著一把槍,那麼終場時槍必定要射擊。」村上春樹在《1Q84》一書中曾引用過這句話。


為什麼槍一定要射擊?這其實是一個結構性的習題,既然是創作出來的小說(而非論文或記實),作者應該慎選要寫入結構中的題材,寫入了就要善加利用,套句成語來說就是「環環相扣」、「前後呼應」,以這樣嚴謹結構創作,才能在同樣的篇幅中帶給讀者更多的內容。


我也相當信服這個原則,我認為一個好的故事結構應該是這樣環環相扣,善加利用每個寫入故事的元素,而非胡思亂想,寫了一堆卻都讓它發散掉。


《噬夢人》輕鬆的達成了這個結構性的原則,在開場時彷彿雜亂無章各不相干的許多事件,看到最後發現都編織在同一張網中,且把每個要素都徹底發揮,不得不讚揚伊格言身為一個作家的組織能力是相當強的。




我想《噬夢人》身為一部小說的本質是相當好的。


不過,讀者看一部小說,本質好是基本,挑書時,卻經常是用屬性來挑選的。


那,《噬夢人》算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呢?《噬夢人》可說是一部科幻小說,但其實充滿奇幻風格,伊格言也試圖融合了一些推理與諜報的題材於其中,更用一部A片的情色題材貫串全書。


以科幻小說來說,讓我們「差不多」一點的話,《噬夢人》應該算是「軟科幻」,軟度也相當高,其中絕大部分的設定在科學上是站不住腳的,故事的核心是夢境,伊格言選用已被學術界推翻已久的佛洛伊德式的解釋加以衍生,而夢境的儲存透過「水瓢蟲」這樣的生物,意境相當優美,卻在科學上完全無法有成立的根據,這使得這部小說帶有濃濃的幻想色彩,這幻夢般的氣氛和夢境這個題材相呼應,我想這就是伊格言之所以選擇「軟科幻」的走向的原因。


有趣的是,伊格言卻有一套自圓其說的說法,整個世界觀設計得如此可信,即使具有醫學背景與其他科學知識而明白這些絕對不可能成立的我,在讀這篇小說時都能被它說服而產生真實感,我想大部分人在看這部小說時應該會信以為真,而完全沒有感覺到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。




《噬夢人》是設定於200年後未來的架空歷史故事,在故事的世界觀中,地球已統合為「人類聯邦政府」,並發展出量產「生化人」的技術以提供大量勞動力,故事中所謂的生化人某種程度上算是一種複製人,其實跟人類的基因並沒有太大差別,唯一的差別是為了經濟上的便利,生化人採用直接製作成成體的技術,身體出廠時就是成人,這是「硬體」部分,「軟體」方面,也一樣出廠前就「灌」好「作業系統」,就是讓生化人一出廠就有基本溝通與社會能力,不用從兒童期開始學習,而「灌軟體」的辦法,你猜對了,就是透過夢境。


生化人與人類在身體上其實完全相同,卻蒙受不平等待遇,很自然的誕生了反抗運動,也就是「生化人解放組織」,簡稱「生解」,生解與人類聯邦政府的情報單位之間的對抗,算是整個世界觀的主軸,然而,在故事發生的時間,原本轟轟烈烈的生解運動已經走到尾聲,這其實是相當有意思的設定,雖然作者有意不提生解消亡的原因和過程,但是提到一連串雙方諜報史的過程,以及一些對於生化人本性的探討,卻已經帶出整個人類與生化人之間的對抗為何走向終局的原因。


而雙方的對抗也產生了如何區分人類與生化人的需求,由於雙方身體其實是一樣的,差別只在於生化人沒有童年,與曾透過夢境「灌軟體」的特性,於是藉此展開了一連串對人類本質,對夢境,對人類心理的探討,而這顯然也是作者所主要想要表達的內涵。


這又衍生一個問題,一部好的作品,是否該「文以載道」,抑或是故事曲折起伏讓人拍案叫絕更重要呢?就我的看法,身為一部小說,故事性和可讀性一樣都是基本要求,一部沒有故事性,只在說教的小說,沒人看得下去;但若小說只是寫出一個讓人猜不到的故事,卻沒有任何思想或要傳達的理念在其中,那這部小說也是空洞的、沒有靈魂的。


顯然《噬夢人》絕非後者,但他也不是說教小說。在此再次引用契訶夫的看法,契訶夫認為一部小說應該以客觀的方式敘述一個故事,而其中的是非對錯,其中的觀點與想法,應由讀者來解讀,由讀者來思考,而不是作者單方面的灌輸自己的意見給讀者。


我很高興《噬夢人》有做到這點,在故事中,不論主角配角,或整個世界的發展史,都提供了無數思考的素材,但伊格言並未試圖評斷是非,而是忠實的把每個人物呈現,然後交給讀者來思考,莫非伊格言也是契訶夫的信徒?




很高興在貧瘠至極的台灣科幻文學作品中能增加這一部新作,《噬夢人》雖不能說全無缺點,宣傳詞「一部終結所有小說的小說!」也有點言過其實──我覺得這樣不大好,會給讀者錯誤的預期,反而傷害到這本書,我想《噬夢人》是一部相當好的現代科幻寓言,但不應被定位為史詩級大作──但它是一部值得推荐的小說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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